崔呈秀面对陆澄源的斥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独自坐在角落,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
吴尚默见陆澄源情绪激荡,心中一惊,赶忙走到其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陆主事息怒!相信陛下定会为王兄昭雪沉冤的!”
此时,一直没出声的刑部尚书薛贞,身着一袭白衣,缓缓走到靠近甬道气窗的牢壁前。
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道:
“哈哈哈!刑部大牢关刑部尚书!薛贞今日也算开了眼界!奇闻!千古奇闻!”
“何止奇闻!”
吏部尚书周应秋听到薛贞的话,忍不住接口道:
“你何曾见过这刑部大牢里,同时押着四位当朝尚书?此情此景,堪比洪武……”
“周世伯!慎言!”
这时陆澄源急忙出声打断周应秋的话,深怕其说出不该说的话。
而吴尚默听得陆澄源竟称呼周应秋为“世伯”,不由的惊诧地望向陆澄源。
陆澄源见此缓缓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长叹一声解释道:
“吴御史有所不知。周世伯与我先父陆锡恩,皆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进士,我等世代交好。当年家父在朝为官时,便于周伯父多有往来,故有此称谓。”
就在吴尚默尚听到这等关系惊讶不已时。
那薛贞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样,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走到牢门抓住栏杆,大声说道:
“陆家小子,当年你父为刑部主事时,若非他曾照料于我,老夫当初在庭审时缺席,也是想为你留一线余地,岂料今日竟同陷此绝地。”
薛贞越说越激动,似乎要将满腹怨言倾泻道:
“当年‘妖书案’祸乱朝纲,汝父一言可定乾坤,举朝钦佩!如今…如今尔等后生一言,便掀起这滔天朝祸!彼时彼刻……”
他指着吴尚默和陆澄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控诉,
“恰如此时此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陆澄源如遭雷击!
从薛贞口中听到关于其父参与“妖书案”的往事,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他心头。
他身形剧晃,面色变得苍白,幸好吴尚默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搀扶住,扶着他坐在矮凳之上。
周应秋此刻反倒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沉静,他淡淡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陆澄源,朝仍在激愤中的薛贞冷冷道:
“薛部堂,此时与他说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何益?”
他目光扫过这囚笼四壁,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宿命,怨不得旁人。”
而薛凤翔听到这话,像是被点燃了怒火,立刻转向周应秋,手指指向陆澄源,低吼道:
“周尚书,你说得轻巧!此辈不过天启五年新科进士,若非你我照拂,岂能年纪轻轻便擢升一部主事?谁曾想竟是养虎为患,落得这般田地。”
薛凤翔可能因为激动上头,喘息未定,竟然一刻也不停息,大声朝着陆源澄大声骂道:
“竖子!你弹劾老夫贪墨,可知其中委曲?当时老夫督造三大殿,此等浩大工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夫若不稍加‘丰润’一二,上下打点,第二日便得卷铺盖滚蛋。
老夫堂堂工部尚书,兼提督鸿胪寺事,年俸不过七百余石,其中大半还是那不值钱的宝钞、胡椒折俸!你让老夫凭这点微末之资,如何与同年好友交往应酬,如何供后辈子弟求学上进,全府上下百十口人的嚼用?又从何而来?”
甲字号牢房内吵闹声不绝于耳,而甬道外原本应当值守的衙役们,却仿佛都没听到一般,全都远远地躲开。
“够了!”
吴尚默见薛凤翔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立刻提高声量,大声是道:
“收起你这些歪理邪说,薛凤翔,你寒窗苦读十数载,高中进士,难道为的就是今日这般‘礼尚往来’中饱私囊吗?正如陛下今日朝堂所言,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当为生民立命!若不能秉公持正,反行此祸国殃民之举,不如趁早归家——”
他略一顿,想起在广东任上见过的番薯,虽不解陛下为何以此物作比,却觉的格外贴切,遂朗声道,
“倒不如回家卖红薯,倒也干净!”
“你……你……!”
薛凤翔被这番话好似噎住了一般,他早就听闻都察院有吴尚默这等异类,平日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自从吴尚默在朝会弹劾魏忠贤开始,竟阴差阳错在这牢房中狭路相逢。
此刻被说得无言以对,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够了!”
这时,一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听着众人吵闹的崔呈秀,此刻突然出声:
“与这群不通世务的书呆子吵徒费口舌!真当读了几年圣贤书,便能治国平天下?痴心妄想!省省力气,想想我等眼下…才是正经!”
早在朝会之上,见黄立极猝然发难弹劾自己时,崔呈秀便知大势已去,心中已如明镜,只是一直在苦思脱身之策。
方才在众人吵闹间,他脑中却如电光石火般,骤然抓住了一丝微渺的生机!
虽不知陛下为何将自己四人同囚于此。
但他心里清楚,自家知道自家事,若说薛凤翔、周应秋、薛贞三人或尚存一线生机,那他崔呈秀便是罪加一等,万劫难复。
魏忠贤的谋主是他,而且儿子崔铎科场舞弊一事竟也被陛下得知,自己岂能轻易脱身?
想到这里,崔呈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再不顾体面,压低声音急促道:
“三位,速来!”
他招手示意,薛凤翔、周应秋、薛贞三人,哪还顾得上平日的尚书威仪?
竟如市井贩夫走卒一般,不顾体统地围拢过去,蹲缩在崔呈秀牢笼附近。
四位白发苍苍、平素位极人臣的老者,此刻挤作一团,头颅相抵,压着嗓子窃窃私语,神情紧张而专注。
吴尚默冷眼瞧着这几位昔日重臣,如鼠辈般蹲地私语,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素来光明磊落,岂屑效仿那听壁角的小人行径?
当下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安抚那因听到父辈往事而备受打击、魂不守舍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