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夜谈囚龙窟
至正二十一年二月初四夜，九江王府地窖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明明灭灭，朱兴隆数着墙缝里的青苔，听着锁孔转动的轻响。陈友谅带着酒坛进来时，金冠歪斜在鬓边，龙袍下摆沾着泥点，身后亲卫捧着的铜灯将两人影子投在潮湿的砖墙上，宛如困斗的兽与待宰的禽。
“朱大哥，陪孤喝一杯？“陈友谅踢开脚边的稻草，酒坛重重顿在朱兴隆面前，劣质烧酒的气味冲散了地窖的霉味。他拔出佩剑割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溅在朱兴隆囚衣的血痂上。
朱兴隆看着坛口泛起的泡沫：“元帅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你？“陈友谅忽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蝙蝠扑棱棱乱飞，“你现在连刀都握不动，拿什么下毒？“他给自己倒满酒，却将空碗推给朱兴隆，“孤知道你恨我，恨我抓了你，恨我要杀你弟弟。“
铁链哗啦作响，朱兴隆用未受伤的手拿起酒碗：“元帅今夜来，不是为了跟我喝酒吧？“他想起白天陈雪雁偷偷塞给他的纸条，说陈友谅在江边焚了三船黄金，像是在准备后路。
陈友谅灌下烈酒，喉结滚动：“孤只是想问问，“他盯着朱兴隆的眼睛，“你那好弟弟朱元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兴隆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想起钟离县那个抢他窝头的瘦小子，想起鄱阳湖上挥剑的元帅：“他啊...是个饿怕了的穷小子，是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傻子。“
“傻子？“陈友谅冷笑，“能从濠州打到应天的傻子？“他又给自己倒酒，眼神忽然迷离，“想当年，孤在黄州贩盐，他还在皇觉寺敲木鱼呢。谁能想到，如今他竟成了孤最大的对手。“
“元帅也不是天生的枭雄，“朱兴隆想起刘基说的陈友谅早年经历，“听说您当年在渔船上杀了欺压百姓的税吏，才扯旗造反的？“
陈友谅猛地抬头，酒碗在手中一晃：“你怎么知道？“
“天下苦元久矣，“朱兴隆看着烛火，“何止你我，张士诚、方国珍，哪个不是被逼得没了活路才拿起刀枪？“他想起饿死的爹娘，想起流离失所的灾民，“可有人为了百姓，有人为了自己。“
“为了百姓？“陈友谅的声音陡然拔高，“朱元璋打下应天，不也抢了地主的粮食？孤打下武昌，不也开仓放粮？你凭什么说他是为了百姓，孤就是为了自己？“
“因为他不会弑主，“朱兴隆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陈友谅心上，“不会把百姓的尸骨筑进城墙，不会把抢来的黄金藏在地窖。“他想起陈雪雁说的西跨院水井，想起那些被充军的百姓。
陈友谅的手猛地攥紧酒碗，指节发白：“成王败寇，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想当年刘邦斩蛇起义，不也杀了多少人？“
“可刘邦入关，约法三章，“朱兴隆迎上他的目光，“元帅打下城池，除了杀人，还做过什么？“
陈友谅被问得一怔，随即灌下整碗酒：“够了！孤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他站起身，佩剑撞在朱兴隆的铁链上，“你只需要告诉我，朱元璋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元帅觉得呢？“朱兴隆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当年在龙湾，元帅要是杀了我，他现在会怎么做？“
陈友谅沉默了，酒坛在手中轻轻晃动。他想起龙湾之战后，朱元璋疯了一样追击，想起武昌城破时他仓皇逃窜，想起女儿哭着求他放了朱兴隆。
“孤知道你想什么，“朱兴隆忽然开口，“你怕了，怕朱元璋真的会灭了你，怕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最后便宜了别人。“
“住口！“陈友谅怒吼着，却没有动怒，只是颓然坐下，“孤是怕...怕雪雁跟着我，没个好下场。“他第一次在朱兴隆面前露出软弱，“她娘走得早，孤没好好待她，现在...现在连个安稳日子都给不了她。“
朱兴隆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自己的爹娘，想起重八小时候生病，自己背着他求医的夜晚。枭雄也有舐犊情，只是他选错了路。
“元帅，“朱兴隆的声音放柔，“收手吧。开城投降，我保你和小姐平安。“
“投降？“陈友谅忽然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孤杀了徐寿辉，杀了那么多降将，朱元璋会放过我？“他抓起酒坛，将剩下的酒全倒在地上，“与其跪着死，不如站着生！“
他站起身，整理好歪斜的金冠，仿佛刚才的软弱只是错觉：“朱大哥，孤告诉你，这天下豪杰，朱元璋算一个，张士诚算半个，至于孤...“他拔出佩剑，剑尖挑起朱兴隆的下巴，“孤是唯一能跟朱元璋争天下的人！“
朱兴隆看着剑尖上自己的倒影，平静地说：“元帅可知，当年在钟离县，重八连头牛都放不好，可现在，他能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元帅呢？除了杀人，还能给百姓什么？“
陈友谅的剑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放下了：“多说无益。“他转身走向地窖门口，“好好活着吧，朱大哥，等孤打赢了朱元璋，会让你亲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烛火终于支撑不住，啪地一声熄灭了。朱兴隆坐在黑暗里，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酒气和血腥味，想起陈友谅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有不甘，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他知道，陈友谅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而朱元璋的大军，此刻应该已经抵达九江上游，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发起总攻。
黑暗中，朱兴隆握紧了脖子上的香牌，桂花香若有似无。他想起陈雪雁红肿的眼睛，想起她求他带她去徽州的样子。或许，在这场枭雄的博弈中，最无辜的，还是这些被乱世裹挟的儿女。
而他自己，作为朱元璋的兄长，只能在这囚笼中，等待着弟弟的到来，等待着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