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薪火
冰冷潮湿的巷子地面，粗厉的碎石和瓦砾硌着林秀的脸颊，混合着泥土、焦糊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灰烬气息，钻进她的鼻腔。耳鸣如同无数只金属蜂在颅内疯狂振翅，尖锐的嗡鸣盖过了远处模糊的市井喧嚣，也盖过了她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闷痛，喉头涌动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旋转的、模糊的光斑和重影，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在眼前那片狼藉之上。
破碎的“仁济”药铺，连同那个隐藏在它腐朽表皮下的阴森地狱，已经彻底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翻卷的深坑。坑底堆积着扭曲焦黑的木梁、破碎的砖石、融化后又凝固的诡异金属残片，以及一层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黑灰色粉尘。缕缕青烟从焦土中袅袅升起，带着刺鼻的焦臭和一种更深邃的、仿佛灵魂被彻底焚尽后的虚无气息。
守坟人死了。胡郎中…也死了。
同归于尽。燃尽自身，只为换来一线…渺茫的生机。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重量，狠狠砸在林秀混沌的意识里。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胡郎中最后那燃烧如金阳的身影，那托付般的眼神，还有那声震耳欲聋的“走——！”，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记忆深处。
走…走去哪里？
她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动，落在了坑洞边缘。焦黑的泥土和瓦砾中，一截暗褐色的东西半埋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执拗地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温润光泽。
树祖的根脉残骸！
林秀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眩晕！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截根脉残骸爬去！
碎石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内脏的抽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管不顾，眼里只有那一点微光！那是胡郎中用命换来的！是丈夫最后的希望！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根脉表面。一股浩瀚、沉凝、带着大地脉动和守护意志的微弱气息，如同电流般瞬间涌入她的掌心，让她混乱的心神都为之一清。
她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那截半尺长的根脉残骸攥在手中！指甲深深陷入那古老虬结的纹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绝望和最后一丝希望，都烙印进去！
“三天…”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嘶哑地吐出这个沉重的字眼。丈夫灰败的脸、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儿子攥着父亲手指的小手…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闪过。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林秀将根脉残骸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初生的婴儿。她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撑住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刚撑起一点，双腿便是一软，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再次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次，她没能再爬起来。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只来得及将怀里的根脉残骸抱得更紧，用身体死死护住…
小辉像一尊小小的石雕，一动不动地守在沙发边。他紧紧攥着父亲那只唯一还能动、此刻却冰冷僵硬的右手食指，小小的掌心因为用力而一片湿濡，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屋里的昏暗和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父亲灰败的脸，盯着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膛，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
“爸爸…妈妈去找人救你了…她很快就回来…小辉陪着你…不怕…”他一遍遍小声地、近乎呓语般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一种强装出来的坚定。这重复，既是对昏迷父亲的安慰，也是对自己巨大恐惧的唯一抵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门外，传来一阵极其沉重、拖沓的脚步声。那声音异常缓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艰难，伴随着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小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妈妈！”他松开父亲的手，像一颗小炮弹般冲向门口！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林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样子，让满腔希望的小辉瞬间如坠冰窟！
妈妈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和黑灰，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手上布满了擦伤和血痕，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得毫无血色。最让小辉心胆俱裂的，是妈妈的眼神——空洞、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和疲惫。她整个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妈…妈妈！”小辉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惊恐的呜咽。他扑上去，想扶住母亲。
林秀的身体晃了晃，似乎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但手臂只是无力地抬了抬，便垂落下去。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越过惊恐的儿子，落在墙角沙发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上。
当看到钟平那张灰败依旧、甚至气息似乎更加微弱的脸时，林秀空洞麻木的眼底，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最后一丝支撑！
“平…哥…”她嘶哑破碎地吐出两个字，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妈妈！”小辉尖叫着，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母亲下沉的身体。
林秀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怀里那截被泥土和血污包裹的树祖根脉残骸，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醒醒！”小辉吓得魂飞魄散，扑在母亲身边，小手慌乱地拍打着母亲冰冷的脸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林秀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孩子绝望的哭喊在回荡。父亲濒死，母亲昏迷不醒。巨大的黑暗和冰冷如同实质，瞬间吞噬了这个九岁的孩子。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看沙发上毫无声息的父亲，又看看地上昏迷的母亲，再看看自己沾满母亲脸上血污的小手，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他小小的身体，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救…救爸爸…妈妈…”他茫然地、带着哭腔重复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再次抓住父亲那只冰冷的手，寻求一丝虚幻的依靠。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感，毫无征兆地，从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截暗褐色根脉残骸中传递出来！那悸动，如同沉睡的心脏被轻轻叩击，带着一种古老而沉凝的脉动！
小辉伸向父亲的手猛地顿住！他惊愕地低下头，看向母亲怀里那截沾满泥污的“木头”。
那悸动…是活的？！
紧接着，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那截暗褐色的根脉残骸，表面那些虬结盘绕、如同老龙鳞甲般的古老纹理，竟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温润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呼吸般一闪而逝！一股小辉无比熟悉的、带着泥土芬芳和草木清香的温暖气息，如同春日的暖风，极其微弱地拂过他的脸颊！
这气息…是后山！是那棵会说话的老槐树爷爷的味道！
小辉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恐惧淹没的意识——这个！这个木头一样的东西！能救爸爸！是妈妈拼了命带回来的！
巨大的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冰冷的恐惧！小辉猛地扑到母亲身边，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截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的根脉残骸。
“妈妈…松手…把这个…给爸爸…”他带着哭腔，试图掰开母亲冰冷僵硬的手指。
林秀昏迷中似乎有所感应，抱得更紧了，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平哥…根…救…”
小辉急得满头大汗。他不敢太用力，怕伤到妈妈。他看看母亲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死死护住根脉的手，又看看沙发上父亲越来越灰败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疯狂滋长！
他猛地站起身，跑到厨房。水缸里的水冰冷刺骨。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
哗啦！
冰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冷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瞬间浇灭了恐惧的火焰，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跑回母亲身边，不再试图掰开母亲的手，而是伸出自己小小的、带着水渍和血污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母亲紧抱根脉的手背上。
然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望向墙角沙发上无声无息的父亲，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希望都传递过去：
“爸爸！你醒醒！妈妈把救命的宝贝带回来了！你抓住它！抓住它啊！”
孩子的呼喊，带着哭腔，带着恐惧，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燃烧的祈求，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
嗡——！！！
仿佛真的听到了儿子的呼唤！
那截被林秀紧紧抱在怀里的树祖根脉残骸，猛地爆发出比刚才强烈数倍的悸动！表面的古老纹理瞬间亮起！一层清晰可见的、流淌着淡金色光晕的脉络网络浮现出来！温暖、纯净、磅礴的生命气息如同被唤醒的泉眼，轰然爆发！
这股气息瞬间冲破了林秀无意识的精神封锁！
“呃…”昏迷中的林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抱的双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那截爆发出璀璨金光的根脉残骸，如同拥有生命般，挣脱了林秀的怀抱，化作一道温润却迅疾的金色流光，在昏暗的小屋内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瞬间跨越空间，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墙角沙发旁！
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钟平那只唯一还能动、此刻正无力垂落在沙发边缘的…右手掌心！
就在根脉残骸与钟平掌心接触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轰鸣，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声惊雷，狠狠在钟平濒临枯竭的意识深处炸响！
不是痛苦！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剧烈共鸣！一种失散游子重归母体的…极致悸动！
他那只冰冷僵硬、如同枯枝般的右手，在根脉残骸落入掌心的瞬间，五指如同被灌注了某种本能的生命力，猛地…向内一收！死死地、用尽一切残存的力量，将那截温润的、流淌着金色光晕的古老根脉…握在了掌心之中！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如同濒死的火种，触碰到了薪柴！
薪火，于此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