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毁灭性的气息,轰然爆发,比冷湛的“獬豸斩谳”更甚。
如果“獬豸斩谳”只是审判,那么这突然而来的刀意就是剥夺。
狐姬脸上的笑容瞬间冰封。
死亡的警兆响起,她想也不想,粉色宫装身影如幻影般一晃,直接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刹那间已出现在县衙之外。
“跑得了吗?”沈危平静道。
“以汝之祟,养我刑刀。”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战场喧嚣,钉入县衙外狐姬的耳中。
他没有引动“撞山”妖力,而是直接献祭了自己的地魂。
“魂饲。”
刀起,刀落。
刀光仿佛凝滞在时空的夹缝里。
很慢。
慢到每一个残存的人,都能清晰地捕捉刀锋下落的轨迹,甚至还能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能够轻松避开这落下的一刀。
可这慢,落在千面狐姬的感知里,却成了世间最绝望的囚笼。她感觉自己妖魂仿佛正在被硬生生抽离身体,被那柄邪恶的黑刀强行吞噬。
体内的妖元如山洪狂涌,她拼命燃烧着数百载积攒的道行本源,只为挣脱这柄远远锁定她的刀。
但妖魂深处的绝望告诉她,躲不开,她躲不开这一刀。
“不——!”
惊恐第一次撕碎了那千娇百媚的面具,她的尖叫着发出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噗嗤。
那刀,终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血光迸溅的惨烈。
若热刀裁雪,无声无息。
狐姬脸上所有的表情在瞬间被定格。随后,一道极细、极艳的红线,从她的额头正中蔓延而下,划过她挺翘的鼻尖,饱满的红唇,弧度优美的下颌,以及玲珑浮凸的身体。
一刀两半。
躺在地上的姜素衣愣了一下,她想起沈危在山里农舍说的话。
他没有骗人,真的是“刀光一闪,劈成两半”。
两瓣狐尸从半空坠落。然而——
触地的瞬间,形体骤然溃散如烟。
原地只余一根洁白如雪的狐狸断尾,尾尖残留着一缕粉雾妖气,兀自摇曳。
断尾替死术!
这是化形狐妖的天赋神通,一尾可抵一命,三尾便是三条命。
“好弟弟,今日之仇,来日……”狐姬化作一道流光,逃遁至天边,很快就消失不见。
“咳……”沈危拄刀站稳,腰腹间那道狰狞刀口中涌出的鲜血,早已浸透长衫下襟,甚至在脚边积成小小血泊。
他把目光转向了半空。
“吼——!”
玄冥公暴怒的咆哮震得残垣嗡鸣。
庞大蛟躯在瘴气中狂暴扭动,它竟不防守,墨绿鳞甲覆盖的巨尾带着裂石之力,悍然抽向地面。
轰隆!
碎裂的青石地面,寸寸爆裂,如龟裂如蛛网般疯狂蔓延下沉。
大股烟尘裹挟着未散的剧毒瘴气,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大半个废墟般的县衙。
“陈淮舟,沈危小儿!待本公养好伤……”
瘴雾深处,玄冥公怨毒的声音尚未散尽,那庞大的墨绿阴影已化作一道撕裂烟尘的流光,头也不回的电射而逃。
“休走!”
陈淮舟须发贲张,周身黯淡金芒再次强行凝聚,一杆缩小的金枪破开烟瘴,如跗骨之蛆般追射向那逃遁的流光。
墨绿流光猛地一滞,玄冥公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暴怒的厉啸,速度却丝毫未减。
这时,蕴含着腐魂蚀魄之力的黑紫毒血,从天空洒落如雨。显然是那老蛟受到了重创。
随着两只化形大妖远遁,禁锢着祁大川、姜素衣,并让残存众人心惊胆战的粉红魂丝,终于无声溃散,消弭于无形。
沈危身体晃了晃,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向前栽倒下去。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他想起了《风云》里“满血拉二胡,残血浪天涯”的天剑无名。
“他妈的……”他心中暗骂自己一句。
沉重无比的眼皮终于彻底坠下,视野陷入黑暗前最后映着的,是浸透血污的青石地面。
当沈危坠入无边黑暗的瞬息,迄今五百三十二载的平阳县衙,也迎来它立县以来最彻底的崩坏。
大堂深处,早已布满裂痕的巨大主梁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猛然从中断裂开来。
断木轰的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如丧钟的巨响,震得仅存的残壁簌簌发抖,又掀起一股夹杂着烟尘与血腥的浑浊气浪。
与此同时,失去支撑的屋顶发出垂死哀鸣,瓦砾砖块如暴雨倾泻。几根副梁跟着,轰然垮塌,将下方几具衙役的残尸彻底掩埋。
烟尘弥漫,火光摇曳。
瓦碎梁摧,壁染猩污。
本就支离破碎的县衙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陈淮舟目光扫过,滚落尘埃、头颅碎裂的獬豸石像,斜插断壁、只剩半截的“平阳县衙”牌匾,以及那些永远凝固在惊恐、挣扎姿势里的衙役尸骸,面沉如水。
他没有料到,刚到平阳治所,便遭此剧变。更没料到,玄冥老怪与千面狐姬竟敢枉顾人妖协定,悍然行凶,活生生把平阳县城打成一片焦土废墟,简直视人族地界如嬉戏游乐之场。
他十五岁入镇魔司,驻守北疆雪关十三年,二十八岁升任戡妖尉。
后,历经三地,在四十五岁那年调任金城府巡狩使。
三十年倥偬斩妖路,他击杀过成百上千的妖物,也见过成千上万的人族因妖祸而流离失所,无时无刻不想将妖族彻底驱逐出人族地界,让这山河重归纯粹。
为此,他铁笔蘸着胸中块垒,多次将所见所感,以及对《玄穹九誓》这浸透人族耻辱的枷锁之弊,写成万言奏疏,层层上呈州镇抚使,镇妖司总衙,乃至神都大内的圣天子御前。
他直言,“以万民膏血饲虎狼之腹,以人域寸寸山河为妖物张牙舞爪之地,终有一日,将成为刺回人族咽喉的毒匕。”
然,州镇抚使的回批却言:“持刀人之责,在守土安民,而非妄议国策。”
而镇妖司的朱红堂批,也只有冰冷的官样文章:“持刀人当守其土,巡狩使贵在持衡。旧章维系不易,大局为重,不可轻言更张。”
至于来自神都大内高墙深处的回应,则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自此之后,他便把那满腔滚烫的热血,一寸一寸地压在心底,把自己打磨成一块又冷又硬的沉铁,沉沉地坠在胸腔里,烙下只有自己才能看清的印记。
然此刻眼前的废墟,让他胸腔里那块“又冷又硬”的沉铁骤然又开始震颤起来。
那近乎崩裂的闷响,碾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手中只剩下微弱光芒的金枪,忍不住问自己:
枪还在,为谁而守?
他想不明白。
风里传来咳嗽声。
“咳咳咳……”
冷湛倚着断裂的石基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呕出带着内脏碎块和诡异白芒的污血,胸前那几个深可见骨的贯穿创口处,仍在逸散着危险的灵力波动。
祁大川费力地将自己从墙缝里拔出来,浑身泥血交混,一瘸一拐地踉跄到姜素衣身边。姜素衣半跪在沈危身侧,眼神凝沉如冰,手指翻飞间,枚枚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银针精准而迅捷地刺入沈危周身要穴。
“巡狩大人……”那两名侥幸未死的府吏,挣扎着聚拢到陈淮舟身侧,一人的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另一人胸前血肉模糊。
陈淮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黯淡的金芒在眼中锐利了起来。
旧章维系不易,大局为重,不可轻言更张?
他心底冷笑,指着那个手臂断裂的府吏:“张府吏!持我巡狩金令,立刻封锁县衙周边三里!擅闯者——格杀勿论!”
“遵……遵命!”张府吏强忍断臂剧痛,躬身领命,踉跄地带着仅存的几名衙役奔出大堂。
“李府吏!”陈淮舟转向胸前重创的府吏,“你伤重,就近寻找尚可运转的法阵节点,即刻发出青麟急报!言明:‘平阳县衙遭化形大妖袭击,损毁十之七八,戡妖尉冷湛,巡狩陈淮舟重伤…《玄穹九誓》已破,十万火急!’速速发出,不得延误!”
“祁持刀!”
祁大川猛地抬头:“陈大人!”
“你和姜持刀,背上冷大人,带上沈持刀……”陈淮舟目光掠过公案下蜷缩的身影,“还有黄知县,立刻撤往内衙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