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
这一夜,平阳安静得像死去一般。
没有更夫敲梆,没有犬吠鸡鸣,甚至没有一丝婴儿的啼哭。百姓们被衙役以“妖氛未散,清街静巷”之名,强行驱赶至远离衙署的安置点。
整座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坟茔,只剩下窒息的死寂与漆黑。
县衙内院,厢房。
冷湛端坐茶案旁,如一块冰冷的山岩。
他没有点灯,房间一片死寂,唯有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他的手置于膝上,食指缓慢地屈起又弹开,仿佛在无声丈量着时间。
突然,那只敲击时间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门口方向,老旧门轴发出微不可闻“吱呀——”一声。
一道人影,无声地滑了进来。
“你来了。”
冷湛头也不抬,声音平静而低沉,哪里还有一丝受伤的样子。
他似乎并不意外来人,或者他本身就在等对方。
那人没有回应。身影径直坐到茶案另一侧,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这时,几缕惨白的月光的,正好落在那人布满褶皱的脸上,没有惶恐的唯唯诺诺,只有从内到外的阴鸷。
赫然是,平阳县令黄启东。
冷湛视若无睹。
黄启东不疾不徐啜饮茶水,直到杯中见底,方才放下杯盏。发出一声干涩的轻笑:“这茶不错。可惜啊……煮茶的胥吏被毒瘴噬得尸骨无存,平白被你毁了这泡好茶。”
冷湛眼皮未抬,冷笑一声,“如果你就为了说这个,那现在可以滚了。”自从冒名披了一身官皮,他发现自己越发讨厌官场里那套弯弯绕绕的的假客套。若不是要留着这地方熬炼妖丹,他早一刀把这满嘴裹脚布的枯骨剐了喂狗。
黄启东笑眯眯地把脚翘在凳子上,“滚,那是自然要滚。陪冷大人您演了八年的软骨虫,我差点都忘了自己是「天败」的命契者……”他身体缓缓向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现在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所以忍不住想过来……和你叙叙旧。”
“叙旧?”冷湛撇了撇嘴,连眼皮都懒得抬。兵冢命契者无有易与之辈,而眼前的「天败卅一,丧乱」持有者,更是心思深沉。这样的人深夜登门造访,怎可能只为饮茶叙旧?
果不其然,黄启动没等回话,就接着道:“当然,在叙旧之前,”他枯爪般的手指敲在粗陶杯沿,发出刺耳的脆响,“我们是不是要先把账算清楚了?”
黄启东浑浊的瞳仁深处蓦然翻起墨绿色邪火,“血鬃那颗猪婆丹已经塞进了你的鼎腹,玄冥与狐姬身受重伤,离被你剥皮取丹也不过顷刻之间……所以我想问问冷大人您……这三颗化形妖丹,够不够炼你一勺六品的鼎元?!”
话音落地,冷湛眼皮终于掀起一线。枯井般的眸底冰封万里,映出对面瞳孔里那团疯狂燃烧的丧乱邪火。
“够了。”
他声音瞬间冰冷如霜,既然对方明火执仗,那他索性刮下所有虚伪的客套:“但你要的‘丧乱火种’,我也给了。”
食指在桌案上缓慢地划过,一道暗红纹路从指尖蜿蜒而出,勾勒出一枚残缺的、仿佛被啃噬过的獬豸图腾,“衙署的法度,人望的脊梁……都如你所愿,碎在这里了。并且……”
“经此一战,人妖兵火重燃,平阳县立刻就是死地……拿一城活人骨铺路,还不够把你重新顶回六品门槛?!”
他抬头看了黄启东一眼,目光灼灼,不知是杀意还是筹谋着更深沉的算计,“还是说……这些已经满足不了你的胃口?”
话音落地,黄启东眼瞳里那团墨绿邪火疯狂扭动起来:“胃口?呵呵呵……冷大人,你我从二品跌落谷底,苟且蛰伏百年,就为了重登六品?!你当黄某三岁小孩呢……”
他身体蓦地前倾,指甲在桌案挠出“咯吱”刺响,墨绿邪火几乎要燃出眼眶,“当初,您冷大人口口声说,送我一城尸骸,助我重燃‘丧乱火种’,老子才勉强同意留下陪你演戏,可如今你妖丹到手了,老子的尸骸呢?不要告诉我,死了几十个皂衣小吏,就叫丧乱?!”
“还有你说兵火重燃,平阳是死地?你逗黄某玩么?!老十四那一刀‘魂饲’传了出去,整个金城府的大妖哪个还敢上门触霉头?”
他喘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但心中怒火依旧抑制不住,“当初,老子让人把金盏粉和枯心草灰封入酒中,就说在鬃雾岭把姓沈的小杂碎一并结果了,一了百了。可你当时明明就在山上,为什么不当场捏死那只碍事的螳螂?!”
轰——
伴随着黄启东低沉的咆哮,一股无形气流狠狠撞在冷湛身上。
冷湛周身气息骤然一凝,一道黑红妖气背后升起,如同被激怒的活物。
但黄启东却寸步不让,枯瘦的身体前倾到极限,逼视着冷湛那张笼罩在妖气中的脸:“你留着他,等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把你我布好的棋局里掀翻吗?冷湛!告诉我!你他妈的到底怎么想的?!”
话音落地,死寂如同沉铅般再次灌满厢房。只有黄启东粗重的喘息和空气中那一缕红黑妖气的嘶嘶低鸣。
冷湛低垂着眼睑,但枯井般瞳孔的深处,黑暗正在翻涌。
几息之后,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了一下。
那弧度不像是笑意。
更像是裂开了一道……通往极寒深渊的缝隙。
“二品跌下来的天败,见识就只剩这点?”
周身盘绕的红黑妖气骤然缩回皮肤之下,他猛地抬眼,盯着黄启动的眼睛,“你让我山上捏死他?捏死斩祟刀的命契者?”
他嗤笑道:“如果冷某有这个本事,饲虎鼎也不会只位列廿八……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天败幡够硬,想试试‘魂饲’的胃口?那我也不拦你,说不得你交椅还能往前靠一靠……哼。”
面对冷湛赤裸裸的讥讽,黄启东脸上的枯肉狠狠一抽。
那两簇燃烧的墨绿邪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疯狂扭动的势头骤然一僵,旋即不甘地……黯淡了下去。
他虽然自负,但还没自大到,可以躲掉那专斩神魂的不讲理刀法。
他可是记得,那个男人在陨落前,曾是兵冢里的大杀神。
可是让他放弃到手的肉,又舍不得。
他看向冷湛,喉咙深处发出干涩的音节“所以呢……你有什么办法……”
冷湛不屑撇了撇嘴,他有些想不明白,这样短视的人怎么会成为“天败”主人,当初又是怎么修炼到二品。
他抬头看向窗外,目光穿透黑暗,“呵,办法……办法倒是一个……如果金城府没妖敢碰他,那我们就把这场火烧的再大点,大到可以焚尽雍州九府一百零八县……”
修长的手掌蓦地按在桌案上,“黄大人,如果我把玄冥和狐姬的妖头挂在平阳的城墙上,你猜会怎样?”
黄启动瞬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