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黑水潭。
夜浓如墨,瘴气未散。
水泽一片死寂,偶有气泡从漆黑的淤泥深处鼓胀破灭,散发出掺杂着血肉腐烂与草木枯败的恶息。潭边的枯树上,残留着几片被毒液蚀穿如筛网的残叶,无力地耷拉着。
一道玄青身影无声地立在潭边。
正是秦戈。
他没有看脚下那宛若活物般缓缓爬行的毒苔,也没有在意空气里足以蚀烂皮肤的瘴气。目光沉冷如手中那柄崩缺了刃口的长刀,死死钉在潭心那片最为浓稠的墨绿漩涡之上。
晨间县衙那场惊世大战。
他就在旁边,若非冷湛大人事先编了个外勤的由头,让他不要现身,他早已抽刀加入战斗。
他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战斗。
尤其是沈危那一刀,那根本不是人间刀法。
更像跨越阴阳两界的一道判痕。
无视距离。
贯穿阴阳。
落下时,仿佛阎罗手中朱笔,轻轻一点,便是魂飞魄散的终局。
想到沈危那一刀。
秦戈握刀的指节咯咯作响,汗珠瞬间浸透后背。
他心想,如果那夜县牢深处,角刀相搏。沈危劈出的不是那式“白虎戮神锋”,而是这记直断生死的判痕……只怕那他秦戈,早就被那抹猩红痕线斩得干干净净了吧。
他练刀十年,寒暑不辍。
曾在无数个冰封的黎明,刀劈凛冽风霜;也曾在滚烫如炉火的夏夜,刀斩如雨汗水。
他本以为同辈之中,再也难逢对手。
可今日方知——
他那点寒星乍迸自以为傲的刀芒,放在沈危撕裂阴阳的猩红痕线面前,不过几点扑腾于旷野间,瞬息即灭的萤火。
而沈危,才是夜空中那轮睥睨苍生,亘古如一的皓月。
他收束心神,足尖在地上一踏,身形如离弦之箭,投向了潭心那片翻涌不止的墨绿漩涡。
就在他身形几乎没入漩涡边缘的刹那。
“轰——”
脚下那片沉凝如死沼的水面骤然炸裂,粘稠得如同胶质的墨绿毒浆裹挟着腐臭淤泥与枯骨残渣,冲天而起。
紧接着,一张布满黑鳞的恐怖巨口,从那爆裂的污秽中心豁然裂开,带着一股腥风,向秦戈咬去。
秦戈不慌不忙,身体如灵猿般在空中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避过那大嘴,倒退回岸边。
这时黑蛟已整个露出泥潭,正是先前在衙门出现的玄冥公。
但这头盘踞黑水潭数百载的化形老蛟,此刻的模样,却是前所未见的惨烈。
只见它厚鳞覆盖的庞大身躯上,赫然留着一道斜贯胸腹的恐怖豁口,那豁口深可见骨,近乎将蛟身撕开小半。伤口边缘鳞片大部分焦黑扭曲,还残留着几缕尚未散尽的金色符文光点,正是巡狩使陈淮舟金枪贯穿所留。
不过,纵然重伤濒死,这头积年老妖的暴戾凶性却丝毫不减,那双深陷眼眶中的幽绿瞳孔,布满了血丝,如同如同被血浸透的琉璃球,死死锁定秦戈的身影。
他冷哼了一声,“陈淮舟派你来了?”
不等秦戈回答,巨大的蛟躯搅动深潭毒水,墨浪如山峦向岸边秦戈卷去,而他自己则乘着墨浪,张口咬向岸边,仿佛要将这渺小人影连皮带骨嚼成碎渣。
秦戈面对这足以吞下山石的血盆巨口,眼中竟无半分惧色。
就在巨口獠牙即将合拢、腥臭扑面的一刹——
他腰腹陡然发力,跃到半空。
脚尖精准无比地踏在玄冥公那张开巨口的上唇边缘。
脚底立刻传来冰冷粘滑的触感和一股狂暴的冲击力。
借着这一踏之力——
“唰——!”
他整个人如一支被强弩发射的箭矢,以远比前冲时更快的速度向后倒射而去。
险之又险地擦着獠牙边缘掠开。
落地瞬间——
“锵——!”
一直被其反握于腰后的寒铁长刀骤然出鞘。
崩缺的刀锋在惨淡月光下划过一道凄厉冷弧,直指潭中那狂暴狰狞的重伤老蛟。
玄冥公不由失笑,“不知死——”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八品人族敢在他面前亮刀,哪怕他现在实力十不存一,也不是这眼前的蝼蚁可以冒犯的。
然而他后面那个“活”字尚未出口。
异变陡生。
秦戈持刀的右臂之上,一道原本隐匿在衣料下,仅余黯淡红痕的印记骤然活了过来。
那印记非纹非咒,竟是一只以血与骨铸就的铜鼎。
正是冷湛亲手烙印其身的「饲虎廿八·鼎狩」。
“开鼎。”
随着秦戈将全部精神意志狠狠撞向符印,铜鼎符文瞬间爆发出暗红血芒。
一股幽邃、苍古、带着绝对上位捕食者气息的暴戾力量,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伸出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爪尖,沿着秦戈的筋络血脉,冰冷而蛮横地冲入他手中那柄崩缺的寒铁长刀。
嗤啦——!
寒铁刀身无法承受这超出层级的力量灌输,肉眼可见地发出悲鸣,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
刀光暴涨,但那光焰不再是玄青色的寒霜刀气,而是粘稠如墨、翻腾着无数细小痛苦哀嚎妖影的蚀魂黑煞。
这股力量甫一出现,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连黑水潭的毒瘴仿佛都畏缩地滞了一下。
“什……?!”玄冥公瞳孔中那两点燃烧的血红疯狂骤然凝固!前所未有的刻骨冰寒顺着他庞大的脊椎瞬间炸遍全身。
“记住,我的刀,名寒蛟。”秦戈冷声道。
玄冥公心中的暴虐,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压倒。他那被陈淮舟金枪重创的残破身躯猛地一个抽搐翻滚,搅动着墨绿毒浪,试图遁走。
但晚了。
那道翻腾着蚀魂黑煞的刀,已无视空间的阻碍,精准无比地插入他的致命创口。
噗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湿滑粘腻的闷响,就像是用铁锹狠狠戳进了一坨烂肉。
刀尖嵌入焦骨烂肉的创口。
附着其上的墨黑煞力如同亿万只嗜血的毒虫,疯狂撕咬着翻卷的皮肉、焦黑的骨茬,并且一路钻向肺腑,试图吞噬那颗凝聚了它六百年道行的妖丹。
“嗷——呜——!”
这一次,玄冥公发出的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濒死惨嚎。叫声混杂了被啃噬剧痛,以及血脉深处对饲虎之鼎恐惧。
庞大蛟躯在水面剧烈痉挛扭动,几乎要将整个黑水潭翻转过来。
巨大的蛟头猛烈甩动着,玄冥公试图将那嵌入骨茬的可怖刀锋连同死死攥着它的秦戈一并狠狠甩脱。
可那渺小的人族,就是不撒手。
鲜血在污浊的泥沼,画出一道道红线。
这血并不只是蛟血,还有秦戈淌出的。
随着老蛟不断的翻滚,秦戈握刀的右手,也在那蛮横灌入的饲虎煞力下,皮肤寸寸崩裂,整条手臂如同被无数把无形的钢锉狠狠刮过。
而五脏六腑更是翻江倒海,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忍不住,“哇”地喷了出来。
玄冥公见甩脱不开,凶性彻底爆发,巨大头颅带着恐怖的冲势,猛地朝黑水潭最幽邃的深渊扎下、
就在巨蛟下扎的瞬间,秦戈身体借力一荡,竟瞬间攀上布满黏滑鳞片的蛟颈。双手死死攥紧嵌在骨茬中的半截刀柄。
“给老子——停下!”
秦戈喉咙里爆发出炸雷般的嘶吼,将全身残存的力量连同那噬骨钻心的鼎狩煞力,尽数灌注进那嵌死的刀柄。
奋力下拉!
嗤啦——噗嗤!!!
那半截嵌入创口的寒铁残刃,瞬间豁开了玄冥公头颅与脖颈相连的大片厚鳞、皮肉、筋骨。
裂帛般的撕裂声中,一道恐怖的伤口顺着豁口向下急速蔓延。
血肉、筋膜、骨茬寸寸爆开。
粘稠的墨绿妖血,混杂着碎裂的骨髓渣滓,井喷般狂飙而出,劈头盖脸浇透秦戈。
玄冥公下扎的冲势,被这股源自骨髓的撕裂剧痛生生扼断。庞大的蛟躯在半空中失控地翻滚。
濒死的惨嚎撕碎了黑水潭的死寂。
“死!”
秦戈双眼血红,口中喷着血沫,任凭滚烫的妖血淋透全身,腐蚀得皮肉滋滋作响。双手握刀的力道没有半分松懈,借着老蛟翻滚的巨力,再次狠狠往下一剁。
喀嚓——轰!
颈骨应声而断,那颗狰狞的蛟头,如同被伐倒的朽木,带着喷射的血瀑,狠狠砸落潭边泥沼。
无头的巨大蛟躯仅凭着残余的本能疯狂扭动数下,颈骨断茬处泼洒着漫天血雨,最终沉重地砸进深潭,溅起巨浪后缓缓沉没。
秦戈重重摔在泥沼与血泊中。
滚烫的妖血糊住视线,腥臭泥浆呛入口鼻。
他喘着粗气,挣扎着撑起,踉跄走到那颗滚在泥里、兀自瞪大残留恐惧的蛟头旁。用左手残存的力气,从那断颈处汩汩涌血的骨茬缝里,硬生生抠出一颗拳头大小,兀自滚烫搏动的墨绿妖丹。
他看也未看,将这颗腥滑沉重的妖丹塞入残破的衣襟,然后提起蛟首,一步步跋涉出污浊的泥沼。
整条右臂垂荡在身侧,毫无知觉,如同半朽的枯木。仅剩的左手,还死死攥着那半截沾满泥血的刀柄,神经质的震颤止也止不住。
他低头看向那只几乎废掉的右手,虎口上方,烙印着饲虎鼎符的皮肉,已是一片焦黑翻卷,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兀自散发着细微刺鼻的青烟。
他笑了笑。
踉跄着,往平阳县城方向挣扎而去。
冰冷的死寂重新吞噬了黑水潭。
惨淡的月光下,只剩下那道踽踽独行的残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