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比黑水潭底的淤泥更稠。
平阳县以东,朱殒渡。
水,非黑水,也非清水。
透着胭脂般的暗红,不知道浸了不知多少人与妖的精血。
一艘三层高的老旧红色楼船停靠在渡口。
冷湛立在渡口一块半浸入水的腐朽木桩上,身上黑色劲装如同融进了夜色,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无声无息。
没有风。空气凝滞如铅,连惯常的河水呜咽都消失了。静得能听见水里尚未吐尽的腐败气泡,在船底木板缝隙间“啵”地破裂。
他枯井般的眼睛缓缓抬起,投向那艘死寂的红船。
船上无光。只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惊悸的妖魂波动,如同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在船舱深处瑟瑟颤抖。
“还不出来?”
冷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破了凝固的死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冻裂骨头的寒意,“断尾伤魂,躲在这红船上苟延残喘……也配称千面狐姬?”
回应他的,是船舱里骤然亮起的一点粉光。
紧接着,万千粉红音波如毒蛇,从红船每一个缝隙里钻出,带着糜烂甜香与催魂呓语,瞬间裹住渡口。
“冷哥哥……您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千面狐姬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妩媚,只是比晨间,多一丝令人心碎的泣音,“奴家断尾求生,已是可怜至极……您非要取我内丹,拿去和玄冥那老泥鳅的丹凑一锅汤么?”
那声音钻进耳里,寻常九品修士立刻便会迷失本性,跪地祈求怜爱,便是六品高手也难免心神摇曳。
可冷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能颠倒众生,能融化心神的媚术天音,不过是几只野蝇在耳边嗡嗡。
他迈步。
身形没有拔高飞掠,只是踩着水面。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身影在粉色的妖雾氤氲中变得模糊不清,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韵律节点上。
红船深处,那双浸在粉光中的妖媚眼瞳骤然收缩如针。
音波媚毒……失效了?!
不,不是失效。
更像是……撞上了一片深不见底,吞没万籁的真空。
那男人的脚步,每一次踏落,都精准地碾碎了她媚术音波的节律,震得她妖魂剧烈动荡,几欲崩散。
“不……这不可能……”狐姬终于真正慌了。
就在这时,冷湛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穿透了粉雾,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红船的舱门阴影里。
他手中没有任何刀兵,只是平静地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干净、修长、稳定。
掌心正中央,一座浮雕着无数痛苦妖面的微缩铜鼎疯旋而出,鼎口正对着船舱深处的粉色妖光。
狐妖心中警兆顿生。
但这时已来不及躲避。
千面妖姬只觉得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蓦地扼住她的真身,硬生生将她从船舱地板提起,悬在半空。这让她惊骇不已。她没想到那个七品戡妖尉,竟比陈淮舟还要可怕。
粉光炸裂,媚影溃散。
一只体态狼狈、断尾残存的白狐,掉落船板,现出原形,纯白毛发因剧骇根根倒竖
在落地的瞬间,尖尖的狐吻中发出凄厉到不成声调的尖叫:“鼎……是那口鼎……你不能杀我……我是青丘……”
“锢。”
冷湛五指凌空一握。
那疯狂旋转的铜鼎,应声飞出三十六道金纹锁链,瞬间缠绕勒紧了它全身。每一条锁链,都如同烧红的烙铁。
嗤啦——
皮毛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呃啊——嗷!”
狐妖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喉间只剩漏风的嗬嗬声。
它全身的妖力如同被套上了最严酷的枷锁,被瞬间禁锢。此刻,别说断尾逃遁,连动一根爪子都成了奢望。
那一双妖媚的狐眼只剩无边的绝望。
冷湛面色无波无澜。
只是伸出手,如同铁钳,扼住了白狐后颈那层细密柔软的皮毛。
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摘取一枚熟透的……野果。
……
……
黑暗,冰冷。
沈危又醒过来了。
这一次,天魂率先在青铜殿里苏醒。
那方才开始的堂审,就戛然而止的堂审,会如何收场?
那惊世骇俗人妖大战,会不会撕碎《玄穹九誓》?
沈危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迫不及待地查看椅背上,那熟悉又残酷的文字:
「寿元:五十一日」
「已献祭左耳听觉、味觉」
果不其然,斩了狐妖一命,并未给他续上哪怕半日光阴。
不过,幸运的却是,只是失去味觉,没有变成聋子。
否则那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呵。”他自嘲笑了笑。
想着自己彻底失去的味觉,他这才记起——
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好像……“除了那疯女人熬的苦药汤,竟……连一道真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都没尝过一口啊……”
他妈的,这和带着方便面去环球旅行有什么区别?
“……好吧,也许有。至少,方便面有红烧牛肉、香菇炖鸡、老坛酸菜、鲜虾鱼板、日式豚骨、韩式泡菜……”
他坐在交椅上,抖着二郎腿,把所有的方便面口味想了一遍。如果不是丧失味觉,恐怕他连口水都流了下来。
这时,廿八号交椅上翻腾的黑雾猛地向内坍缩,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的墨团。
黑雾不断凝聚,不再是巨鼎轮廓,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
但纵使近在咫尺,沈危也不清楚他的五官。
只有两点空洞的幽光在面部的位置明灭不定,如同被强行按入头颅的冰冷星辰。
只见他静静地看着沈危方向,死寂的冰冷感让青铜大殿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分。
沈危见状,不由发出一声轻笑,“廿八号,你终于肯来了?”
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轻佻的熟稔,仿佛在招呼一位迟到的酒友。
但人影并不理他,直到片刻,才发出声音。
那并非听觉意义上的声音,而是将意念直接烙进沈危天魂本,干涩、平板、毫无起伏。
“……你等老夫很久?”
老夫?沈危挑了挑眉毛,“也不久,只是等着你办完事情。”
他虽说的轻描淡写,但交椅上那人却笑起来,“呵……”。
“……所以,沈持刀等这么久,是要与冷某摊牌?”那人影死寂的冰冷意念割入沈危天魂,“那就……说来听听?”
沈危刺耳的狂笑在殿内炸开:“哈哈哈哈哈……冷大人!认账倒是痛快得很呐!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