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府,万骸窟。
这里并非天然洞窟,而是数百年前人族与妖族血战后,由无数巨妖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巢穴。
此刻,巢穴中央,巨大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圆盘上,一滩粘稠如墨汁的水,正不断扭曲变幻。
水影中,赫然是平阳城下的景象。
污秽的骨肉混着黑血墨涎,如粘稠的毒瘴泼洒而下,撞击在火獠营撑起的猩红光膜上,嗤啦啦作响。
符文血光流转,贪婪吞噬。
更高处,腐翼秃鹫群在尖啸中变阵,十几头外形格外巨大的秃鹫正顶着同伴爆碎的残骸,悍然撞破污秽血云,巨喙怒张,如标枪般射向军阵。
但陈淮舟依旧面不改色。
负着手,冷眼下达第三个指令,“剐空!”。
呛啷——!
伴随着指令的落下,三百柄镇妖刀终于出鞘。
符光暴涨的长刀斜斜撩起,刀尖斜指向天,指向那些俯冲下来的腐翼秃鹫。
甲胄上猩红的符文疯狂蠕动着,光芒炽烈如熔炉。
三百道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猩红刀芒,自刀尖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快逾闪电。
天空瞬间被撕开三百道狭长的血色裂痕。
那冲在前头的十余头巨大秃鹫,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死亡之线划过,灰败的巨大羽翼依旧保持着扑击的姿势,但庞大的身躯,却在无声中碎裂成无数肉块,坠落下来。
血色裂痕划过天空,却未停歇,连带着把周遭近百只腐翼秃鹫肢解,才渐渐淡去。
一时,围在水影旁观战的众妖,寂静无声。
“哼,废物!”
这时,一声沉闷的冷哼,如同巨石滚过洞窟,震得窟顶悬挂的巨骨微微颤抖。
发出冷哼的,是盘踞在洞窟最高处的存在。
它并非人形,而是一团盘踞在蛟骨王座上,不断翻涌的暗金色浓雾。
雾气中,隐约可见两颗金色的眼瞳,以及覆盖着暗金鳞片的巨大爪尖,散发令人窒息的威压。
正是金城府妖族名义上的共主,化形大妖「金焱君」。
水影中的景象,随着它一声冷哼,瞬间支离破碎。
但众妖却不敢接话。
“君上。”
好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王座下方左侧响起,打破了沉寂。
说话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灰袍老者。
他坐在一张由无数细小兽骨编织而成的座椅上,干枯如鸟爪的手指捻着一串由各种妖物眼球穿成的念珠。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的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两片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
他是金城府妖族的“智者”,也是《玄穹九誓》最坚定的维护者,「盲眼」巫鹫。
“腐翼秃鹫,本就是荒野食腐的贱种,连妖都算不上,只能算长了翅膀的蛆虫。”
巫鹫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大家本就没指望它们能拔掉城头的那两颗……为我族带来耻辱的钉子……”
“钉子?”但话未说完,就有人嗤笑了一声。
那声音寒彻入骨,但口音却与死去的千面狐姬有几分相似。
“巫鹫长老,你管那两颗悬在城头的化形妖首叫钉子?玄冥公和狐姬姐姐为我族执掌黑水潭和朱殒渡数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钉子?”
说话的女子静立王座右侧,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云纹鲛绡长裙,裙摆无风自动,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乌黑长发如瀑垂落,仅用一根莹白如玉的狐尾骨簪松松挽起。清丽的面容,不施粉黛,唯有一双狭长微挑的狐眼,流转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魅意。
她并不刻意散发的妖气,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孤高与疏离,仿如月下幽潭般清冷深邃。
正是千面狐姬的胞妹,金城府狐族真正的掌舵者,以冰魄狐火闻名的「玉面狐主」白月璃。此刻,那双狐眼如千年寒潭般的森冷。
“白族长,”巫鹫捻动眼珠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淡,“嗔怒,只会蒙蔽你的灵台。玄冥与狐姬,技不如人,死在人族巡狩使与持刀人手中,按《玄穹九誓》,人族并未逾矩。它们擅自冲击人族县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如今头颅悬城,不过是自取其祸。”
“自取其祸?!”
白月璃眸中寒潭骤起波澜,周身温度骤降,脚下骨粉竟凝起一层薄霜,“我姐姐遭人族偷袭,曝尸荒野;玄冥公被斩首悬颅,示众城楼。此等血仇奇辱,你竟言人族未逾《九誓》?!”
她不屑地扫了眼巫鹫隐藏在斗篷里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碎裂,字字刺骨,“长老一昧为人族开脱,莫不是在万骸窟中养尊处优了三百年,连胆子……都没有了?!”
“还是说——”
“长老已决意,要将这《玄穹九誓》的残章断简,当作裹尸布,裹住我金城府万千同族的血性,再向那人族……俯首称臣?!”
白月璃如同淬了毒的质问,在洞窟内徘徊。那句“俯首称臣”更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洞窟内本就压抑的空气几乎冻结成冰。
众妖没有想到,素来低调的「玉面狐主」,竟为自己那位不成气候的胞姐,爆发出如此酷烈的锋芒。
巫鹫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捻动眼珠念珠的手指猛地停住,干枯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愠怒,“白月璃,我敬你是一族之主,才留你三分薄面。你口口声声说,玄冥和狐姬被陷害,证据呢?!”
“老朽想问白族长——”
“谁看到他们是被偷袭?谁看到他们死在城外?”
“陈淮舟若咬死玄冥与狐姬是冲击县衙时被当场格杀,你待如何?撕毁《九誓》,掀起人妖大战?凭你?还是凭你们狐族?!”
白月璃被噎得脸色发白。
正要反唇相讥,王座上翻涌的暗金浓雾中忽得传来森冷的断喝:
“够了。”
金雾里的眼瞳扫过下方。虽然仅仅只是一眼,但众妖却觉如坠冰窟。
“玄冥与狐姬,死了,头颅悬于平阳城头,是事实。巫鹫说他们擅自冲击人族县衙,自取其祸,也是事实。”
“……但金城妖族的脸面,被踩在了泥里,更是事实。”
金焱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冲破岩层,暗金雾气剧烈翻腾,金瞳中火焰疯狂窜动,几乎要喷薄而出。众妖只觉一股焚天煮海的暴戾气息从金雾中轰然炸开。
“自《玄穹九誓》签订,三百年来,还未有人敢踩着妖族脸上位……”
“此仇若是不报,岂非让人族,让天下群妖小觑了金城妖族?!”
话音未落,那只盖着暗金鳞片的爪尖猛地从浓雾中探出,狠狠拍在王座扶手上。
轰——
坚逾精钢的蛟骨王座扶手应声而碎,碎裂的骨茬如同利箭般四射飞溅。
“而本君……”金焱君的声音如同滚烫的熔岩在咆哮,巨爪缓缓碾过王座扶手残留的尖锐骨刺,动作缓慢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感,仿佛在碾碎仇敌的脊骨,“……更是枉为金城之主!”
它巨大的熔岩金瞳死死锁定下方佝偻的巫鹫身影,暴戾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洞窟:“巫鹫,你的道理,本君听了。没有铁证,不能撕破《九誓》,好,本君依你。”
巫鹫兜帽下的阴影剧烈波动,捻动念珠的手指僵住。
金焱君话锋如刀斩落,巨爪碾过的骨刺簌簌化为齑粉:“但,玄冥与狐姬,无故死于平阳城外,此乃失察之责。按《九誓》,平阳县令黄启东,戡妖尉冷湛,持刀人沈危,皆难辞其咎!”
“巫鹫听令!”
翻涌的暗金雾气中,飞出一枚巴掌大小,通体燃烧着暗金火焰的令牌,悬浮在巫鹫面前。那令牌散发出的凶戾气息,让空气都为之扭曲。
“持我金焱令,入平阳城。按《九誓》规矩,向陈淮舟要人。本君不仅要黄启东、冷湛、沈危三颗人头,更要将其魂魄抽离,交由万骸妖鼎……永世煎熬。”
“遵令。”
巫鹫枯爪伸出,稳稳接住那枚燃烧的令牌,令牌上的火焰舔舐着他的枯皮,却无法侵入分毫。
他撇了一眼白月璃,对雾中的金焱君由衷赞叹,声音虽然干涩却分外清晰,“君上此策,阳谋诛心。陈淮舟若交人,平阳官府威信扫地。若不交,便是人族违约,到时《九誓》崩裂,我族便可名正言攻下平阳乃至整个金州。”
金焱君没有接他的话。熔岩般的目光投向水影中那污血染红的战场,“还有,悬首之辱,需血来洗。既然腐翼秃鹫无用……”
它的巨爪猛地抬起,指向台下侍立群妖中,一头身形枯瘦,披着破烂羽衣的化形大妖。那妖物周身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血气,正是以操控嗜血妖虫闻名的「血蝗叟」。
“血蝗叟!”
“老朽在!”
血蝗叟踏前一步,声音如同干瘪的虫壳摩擦,眼窝深处两点猩红幽光闪烁。
“点齐你的赤云子,”金焱君的爪尖如同烧红的烙铁,凌空一点,一股灼热而嗜血的意念轰然压下,“今夜子时,给本君放出你的血蝗,席卷平阳县境……百里。”
“本君要看到——”
“百里之内,人畜绝迹,草木枯焦,村镇化为死域,骸骨铺满荒野。”
“本君要用这百里血食,用那人族蝼蚁的哀嚎与尸骸,祭奠玄冥与狐姬的在天之灵。本君要告诉陈淮舟——”
“悬我金城府妖首的代价……他付不起。”
“桀桀桀……”血蝗叟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破烂羽衣无风自动,周身甜腥血气瞬间浓郁数倍,“君上放心!老朽的孩儿们……早已饥渴难耐!定让那百里之地……化作人间炼狱!寸草不生!”
金焱君没有理他,目光转向了白月璃,熔岩金瞳中火焰跳跃,带着一丝近乎贪婪的探究。
“白月璃。”
“月璃听令。”白月璃微微欠身。
“你的千丝引,该动一动了。我要平阳城内,人心如沸油煎熬,猜忌如毒火蔓延。尤其是……那个叫沈危的持刀人。”
“他很有趣。本君要亲眼看看,他那把能斩断狐尾的刀……究竟是什么东西,连远在雍州的老祖都要亲自过问。用你的‘丝’,把他的魂……给本君引出来。本君要看看,是何种魂魄……能驾驭那等凶兵!”
白月璃唇角勾起一抹清冷如霜的弧度,琉璃眸中冰魄流转:“君上放心。月璃定让那沈危……心甘情愿,奉上他的刀,和他的魂。让他……在焚心的猜忌与蚀骨的幻痛中,自己……走向深渊。”
金焱君微微颔首,显然很满意白月璃的回答。
他巨大的金瞳凝视着虚空,仿佛穿透了万骸窟的岩壁,看到了平阳城外那片即将被血色蝗云吞噬的百里沃野。
血,既然已经流了……那就让它流成河。
既然陈淮舟开了头,那他金焱就借着平阳的百里焦土,来帮老祖问一问这《玄穹九誓》期满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