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翼秃鹫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撞击在獠火营撑起的猩红结界之上。
没有停歇。
无有尽头。
沈危就这么坐在轮椅上,背抵着冰冷的椅背,抬头看着秃鹫们如冰雹一般坠落。
初始的惊心动魄,早已变成了麻木。
此刻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
更像是一场单调的死亡仪式:
撞击。
爆裂。
粉碎。
污血泼洒。
然后被吞噬。
下一只,再下一只……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难道这就是战争?
难道,所谓的生灵,生命……真的卑贱得像血泥里翻滚的腐肉?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个漫长的世纪?
噗——
当最后一只的腐翼秃鹫,用尽最后的妖力撞在猩红光罩上,然后四分五裂地砸落在同类残骸之上。
头顶的天空,终于变得干净。
而与此同时,城下,也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光罩上沾染的最后几滴污血,顺着符文流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仿佛意犹未尽的咀嚼。
沈危转头看了眼身边的祁大川和姜素衣。
他瞥见祁大川肥短的指节死死抠住推杆,喘息粗重如破风箱,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绿豆眼失神地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灰色尸骸,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另一侧,姜素衣的侧脸绷在暮色里,唯有那片胎记红得刺眼,似要沁出血来,比暮色中的残阳余晖更红了几分。
“收。”
陈淮舟右手握拳,举在天空。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块砸碎沉寂的空气。
三百镇妖刀齐齐入鞘,强弩也被收回后背。
“斩,三千七百六十三。”
这时,那名军官越众而出,似乎是火獠营的统领。
“火獠营,此战无损。”
陈淮舟点了点头,冷声道:
“归阵,养煞。轮值守夜,警戒不辍。”
他目光如冷电,扫过城下每一名獠火营士兵的面甲眼缝。
“十里之内,但凡有妖气凝聚不散……”
“即刻放燎原火!”
“轰散!”
话音落地,三百獠火营甲胄下的脊背瞬间绷直。
燎原火。
那是镇妖司炼金处炼制的禁物,是火獠营压箱底的绝户手段。
其火,蕴奇毒;其焰,缠附骨。
一旦点燃,数十丈内,人妖不分,尽皆化作枯骨。
不到万不得已,镇妖司绝不动用。
可今日——
陈淮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百火獠营很快撤回城内,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擂鼓,甲胄上残留的污血与符文幽光在暮色中明灭不定。
沈危示意祁大川推他回去。
祁胖子如梦初醒,用力晃了晃肥硕的脑袋,仿佛要将那血肉横飞的景象甩出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双手重新握紧轮椅的推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推动起来。
姜素衣默默跟在轮椅旁,步履无声。
她的目光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唯有额角那片暗红的胎记,不停地鼓胀,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搏动。
轮椅碾过满是污血和残骸的泥地,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在这片的死寂中格外刺耳。
沈危的后腰抵着粗糙的椅背,每一次轻微颠簸都牵扯着绷带下的伤口,带来一阵闷钝的抽痛。
忽然,轮椅的滚轮陡然卡死。
一股沉铁般的大力,瞬间从椅背压来。
沈危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掼向前方,腰腹缝合处猛地撕裂,剧痛如同烧红的刀子捅进腹腔,他眼前一黑,牙关死死咬住才没痛哼出声,粘稠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不等他坐直,一个声音紧贴着轮椅后方响起:
“沈持刀,聊一聊?”
是陈淮舟的声音。
声音不高,甚至语调节奏平静得像商量,但那按住轮椅的力量,分明是在说,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祁大川推轮椅的手瞬间僵住,大气不敢出;姜素衣的脚步也悄然顿住,但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似乎早知陈淮舟要找沈危谈话。
沈危猛地吸了气,强忍着剧痛,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干笑:“陈大人想和卑职聊什么?聊这三千七百六十三只鸟儿的死法?还是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堆积如山的灰羽尸骸,又落回陈淮舟冷硬的侧脸,“……待会儿要点的燎原火,能把这三百里平阳县,……烧成几寸焦炭?”
他当然明白陈淮舟是冲着黑刀来的。既然横竖都躲不过,倒不如趁能喘气,狠狠啐这巡狩使一脸唾沫星子。
话音落地,他默默地把手按在膝盖上黑刀上,与秦戈的狱中角刀后,他可不敢再把黑刀放到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陈淮舟脸上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沈危话语里那点若有若无的讽刺只是拂面的微风。
紧接着,按在椅背上的沉铁之力骤然消失。
轮椅因骤然失去压制而微微前倾,这让沈危腰腹伤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抽痛,气的他心里直骂娘。
这时,陈淮舟已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暮色沉沉的荒原尽头,身影挺拔如一座孤峰。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直到很久,才缓缓转过头,盯着沈危的眼睛道:
“聊你的刀。”
“那把……一刀斩断狐姬替死灵尾的刀。”
沈危笑道:“那如果我不想说呢?”
刹那间,两对眼睛在空气,进行了无形的交锋。
一个眼中,充斥着焚烬山河的决心;
一个眼中,写满了死中求生的狠辣。
残阳如血,将断壁残垣和尸骸之海染成一片末日涂装。
然,真正的猎杀,尚在暗处蛰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气氛计划凝结到冰点时,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陈淮舟的笑声低沉,如同闷雷滚过胸腔,那张冷硬的脸上,嘴角咧开的弧度带写着军人的豪迈。
沈危的笑声嘶哑,混杂着剧痛带来的抽气声,像是破锣在风中乱响,却透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狷狂。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把旁边的祁大川弄得一头雾水。他绿豆眼瞪得溜圆,看看陈淮舟,又看看沈危,胖脸上写满了“这他妈什么情况?”的茫然。他挤眉弄眼地想向姜素衣求解,但女人连理都不想理他。
笑声渐歇。
陈淮舟脸上新覆上那层冷硬的平静,目光如冷电扫过沈危腰间的松木刀鞘,沉声道:
“你的刀,它能斩什么?”
沈危瞳孔一缩。他没想到这巡狩使比他想的更直接。
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嘶声道:
“卑职不知……但化形大妖……六品上……”
“卑职……一刀劈了。”
他喘了口气,迎着陈淮舟锐利的目光:
“狐姬那条尾巴……您看见了。”
陈淮舟面无表情,继续道:“若你入八品呢?”
话音落地,沈危不由愣了一下。
这突兀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只知,以九品上残躯,催动那饮魂噬命的“魂饲”刀法,可逆斩化形大妖,如血鬃,如狐姬。至于化形之上的大妖,“魂饲”能不能一刀了之,他一概不知。更别提,让他推测自己晋升八品后,黑刀究竟能斩出怎样的光景。
况且那吃魂的“魂饲”,若非到了万不得已,他也不敢乱用。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
陈淮舟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便不再停留,青袍没入渐浓的暮色,仿佛从未在此停留。
祁大川愣在原地,直到姜素衣清冷的目光扫过来,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推起轮椅。
“沈老弟……这……这……”他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最终只化作一声困惑的嘟囔,“……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沈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没有回答祁胖子的问题。
姜素衣默默跟在旁边,目光落在被沈危死死按在膝盖的黑刀。她额角的胎记在暮色中红得深沉,如同凝固的火山岩,里面似乎有更深的暗流在涌动。
轮椅碾过污血碎骨,发出单调的“咯吱”声,朝着县城方向缓缓行去。
暮色彻底吞没了平阳,也吞没了城下那片堆积如山的尸骸。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
而在这片黑暗的帷幕之后,某些蛰伏的东西,正悄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