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纳之墙东南区飘着烤面包和新鲜石灰的味道。
阿尔敏正低头核对采购单——窗户插销的数量和韩吉签名的墨迹一样模糊不清——忽然感到有人靠近。
他一抬头,几乎撞上阿尼递到眼前的黄油纸包。
粗麦面包烘烤得微焦的边缘冒出热气,蜜渍樱桃的绛红汁液已经从纸缝里透出来,像一小片化开的胭脂。
“西街新开的面包店。”阿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掠过他腋下夹着的那卷快散开的图纸。
阿尔敏接过纸包,指尖触到一点微温。
“谢…谢谢!”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腾出只手拿稳,图纸卷轴哗啦一下滑下去半截。
阿尼的靴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轻轻垫住了即将滚落在地的纸卷末端。
他们沿着刚清理出的小路往建设中的校区走。
路边的露天木料堆场里,几个年轻工匠汗流浃背地喊着号子抬一根橡木大梁。
“这料不错。”阿尼的目光在木材纹理上停留片刻,“防潮处理的标记不清楚。”
阿尔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自己签过字的送货单上用炭笔画了歪歪扭扭一个圈。
他一拍脑门,赶紧从口袋里翻出记满备注的本子,把“需复查橡木防潮漆批次”记在一堆数字的夹缝里。
席纳之墙边缘拐角藏着那家惹眼的甜品店。
店铺的玻璃橱窗擦得晶亮,上面斜斜贴着印有“新店特惠”字样的彩色油纸。
店里飘出浓郁的蛋奶甜香,混着黄油的焦化气息。
阿尔敏轻轻推开漆成鹅黄色的木门,门楣上挂着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店堂里坐着三两个衣着体面的年轻女子,小口啜饮着杯子里奶油快要满溢出来的热饮。
“两份招牌泡芙,”阿尔敏对着柜台里头发花白的老板娘说。
又转头问阿尼,“饮料呢?那个覆盆子果茶好像挺多人点。”
“嗯。”阿尼简短应道,目光掠过柜台上唯一一张小木桌。
桌面铺着白底红格子的桌布,摆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插着几支新摘的野雏菊。
他们刚坐下,阿尔敏就把那卷不离身的图纸在桌角小心翼翼展开一半——那是东侧教室的承重梁位置草图。
他一边翻找着衣兜里卷边的铅笔,一边皱着眉嘀咕:“下午就要交给汉克斯确认位置,总觉得西南角这个支点……”
阿尼没接话,只是用小银匙轻轻敲开摆在精致骨瓷碟里的酥皮大泡芙。
金黄的泡芙顶瞬间涌出浓稠的香草奶油馅,几乎要流到碟子上。
她将那碟轻轻推过桌布中间的格纹线,停在他那张皱巴巴图纸的左上角。
“支撑点,”她用小匙尖虚虚点了一下图纸上靠近桌沿、被泡芙碟压住的一个位置,恰好避开了那片奶油可能要滚落的区域,“移到红砖标记那里。”
阿尔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他之前用铅笔慌乱画的一个叉,旁边有一块被工头汉克斯用红蜡笔粗粗圈出来、标记为“坚固地基”的旧墙残留部分,位置比自己选的更靠内、承重条件显然更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对!这样省下加固柱的材料费正好补窗户插销的缺口!”
他顾不上找笔,直接用指尖蘸了点快要滑落的奶油,在图纸上抹出一条表示支撑线转移的痕迹。
粘腻的触感留在指尖,而阿尼已经垂下眼,轻轻吹了吹手中骨瓷杯里覆盆子果茶蒸腾的热气,微红的茶水映着她淡金色的睫毛。
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散。
他们离开甜品店时,阿尔敏手上还沾着点甜腻的香草奶油。
路过一家摆满彩釉陶器的杂货铺子,阿尼的视线被门口一个素胚的白陶小碗吸引。
碗形朴拙,边缘带着手捏的温润感。
阿尔敏注意到她的目光。
“买下来?装点蜜渍樱桃挺好。”他指着对面面包铺门前的试吃小碟子示意。
刚踏进小店门槛,阿尔敏就被脚下微凸的地砖边缘绊了个趔趄。
就在他身体失衡前倾的瞬间,阿尼伸出的手臂隔着薄薄的亚麻衬衫料,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肘。
“台阶差半寸。”她声音很轻地说,手指已经松开,眼神却扫过店主脚边垒起的新砖垛和散落的抹泥刀,像是在为这小小的失修提供注解。
阿尔敏站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尼已拿起那个白陶碗递给老板结账。
当阿尔敏用还沾着未净奶油的手指去掏钱袋时,阿尼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几枚硬币放到店主沾着白灰的手掌里。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他们沿着新铺设的卵石步道往城中心走。
一片热闹的人声和手风琴声从不远处传来,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子立在中央广场的喷泉旁,上面插满了彩条和小风车。
一个涂着白鼻子红脸蛋的滑稽演员在台上摇晃着夸张的大皮鞋:“女士们先生们!请睁大眼睛!接下来就是——神奇的‘消失的人’!”他的表演笨拙得可爱,卷成一团的破旧红斗篷没能把人藏住,反而挂住了他自己的脚,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和一片片喝彩里,阿尔敏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阿尼。
她的嘴角,那个总是平直的、带着一丝冷峻线条的嘴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点弧度。
很淡,像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却真切。
台上一阵七彩的纸屑雨飘飘扬扬落下。
阿尼微微偏了下头,躲开一小片向她飘来的金箔纸屑。
而阿尔敏一时没动,一小片彩纸恰好沾在他翘起的头发上。
几乎在同时,一个温暖柔软的触感拂过他发顶——是阿尼的手。
她的动作迅捷而隐蔽,仿佛只是拂开眼前的飘尘。
那枚沾着纸屑的蜜渍樱桃面包留下的残糖碎屑,还粘在他的发丝间,被她那掠过的手一并抹去。
带着薄茧的指尖蹭过他的发梢,如同秋日羽毛般的一触,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她收回的手自然地垂落身侧。
台上演员还在制造着混乱的闹剧,台下笑浪翻腾。
阿尔敏感觉被触碰过的那一小片头皮有些发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如同羽毛轻扫的温软余温。
夕阳金色的光线洒在阿尼没有表情的侧脸上,染上一点模糊的暖意。
他看着广场上喧腾的人群,孩子们追逐着彩带,工匠们三三两两说笑着收工离开,一个模糊的念头清晰起来:新的学校不仅仅需要图纸和木料。
它需要的,正是眼前这种喧嚷而笨拙的、混合着面包香和希望的人间烟火。
“阿尼,我……我从小就很向往墙外的世界,一直都想去外面看一看,如果书上的场景真的有就好了。”
阿尔敏盯着地面继续说道:“虽然……我并不了解阿尼的事情。”
“你想听吗……外面的事情。”阿尼坐在阿尔敏的旁边说道。
“哎,可以吗?”
“可以……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