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此皆世子殿下所言。”杜询恭敬地将高澄的言论整理成册,呈至高欢案前。
高欢展开书册,目光逐行扫过:“修路治水,广设蒙馆乡学,安流垦荒,薄赋均役……”他低声念诵着,眉峰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当真是世子所论?”高欢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杜询,语气里带着探究。
杜询躬身,语气斩钉截铁:“臣不敢欺瞒大王,字字句句,皆出自世子殿下之口!”
高欢再次垂首细阅,心中波澜起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治下鲜卑与汉人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正因如此,他才将鲜卑精锐主力驻扎于晋阳,而将汉人重臣与亲信安置在邺城辅政,力求分隔,以防矛盾激化。甚至为长子高澄精心挑选了杜询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汉儒为师,希冀他能通晓调和之道。
此刻,亲眼所见儿子竟能提出这般兼顾民生、着眼长远的施政方略,且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弥合胡汉的深意,如何不叫他这个父亲又惊又喜?
“善!大善!”高欢抚掌而叹,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转向杜询郑重道:“世子能有此见地,皆赖杜卿悉心教导之功!本王,深谢杜卿!”言罢,他朗声吩咐:“来人!赐杜先生锦缎百匹,《老子》河上公注本一部!”
杜询闻言,心中大喜过望。那《老子》注本乃传世珍品,价值远胜锦缎。他连忙深深拜谢:“臣叩谢大王厚赐!”
待杜询告退,殿内重归宁静。高欢负手踱步至窗前,望着庭中景致,心中一个盘旋已久的念头再次浮现:“或许……是时候让阿惠去邺城历练一番了?”
此前高澄数次恳请前往邺城,均被他以年幼或局势未稳为由回绝。
如今看来,儿子见识已非昔日可比,将其置于汉人重臣云集的权力中心,未必不是一步妙棋?再者,小皇帝也需要人看着,高欢捻着胡须,眼神深邃,陷入了深思。
…………
另一边,丞相府别院。
日影西斜,暮色渐染。高澄斜倚在廊下软榻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家奴们洒扫庭除,几个伶俐的婢女正为他捏肩捶腿,动作轻柔。
晚风送来隐约的果香与点心甜腻的气息——那是仆役们正为即将开席的夜宴做最后的准备,鲜果与精致茶点被小心翼翼地布列于食案之上。
“世子殿下,庭院已洒扫洁净。”一家奴趋前禀报。侍立一旁的婢女立刻会意,轻柔地搀扶高澄起身,引至主位落座。
“去请世子妃过来。”高澄随口吩咐道。母亲娄昭君特意派人叮嘱过他,“此乃家宴,须得带上冯翊公主。”
念及此,高澄心中微哂:娄昭君这是真把元仲华当亲女儿养啊,目光一转,又想到被排除在外的胞弟高洋——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黑胖子,今日怕是要独自用膳了。
…………
华灯初上,正厅之中。
高欢已换上一身深紫色常服,金线绣制的夔龙纹样在跳跃的烛光下若隐若现。他端坐主位,神情看似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玉杯,目光不时投向灯火通明的厅堂入口。
娄昭君跟在他身侧,也已梳洗一新,换上了符合王妃身份的华美翟衣,发髻高挽,簪着步摇珠翠。她端坐在高欢身侧稍后的位置,仪态端庄,恢复了往日的雍容气度。
高澄一身锦袍,神采奕奕。他身侧端坐着元仲华。为了尽可能消弭“郑大车事件”带来的不利影响,高澄特意要求元仲华同行,二人并肩而坐,在外人眼中俨然一对璧人。
小姑娘规规矩矩坐着,在高澄的强烈要求下,并没有背着她那个小包裹。
“大王,尚书令司马子如大人到了。”一名家奴趋步至厅门处,躬身禀报,声音清晰。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放下了手中的玉杯,脸上绽开一个热切的笑容:“快请!”
话音刚落,司马子如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洒脱模样,甫一踏入华厅,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主位上的高欢。未待走近,他已深深一揖:
“臣司马子如,拜见大王,拜见王妃,拜见世子殿下!蒙大王盛情相召,专设华宴,臣不胜惶恐,感激涕零!”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满室辉煌、精心陈设的食器与珍馐,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不安:“大王如此盛情厚待,臣……诚惶诚恐,无地自容!”
高欢朗声大笑,竟亲自离席,几步抢上前去,不容分说地用力握住司马子如的手臂,将他扶起:“子如兄!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入席!”
他拉着司马子如,亲自引至左手边最尊贵的客位,“昨日若非子如兄明察秋毫,本王险些铸成大错,此恩此情,区区一宴,何足道哉?不过是略表本王心中感激于万一罢了!”
高欢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情真意切。一旁的娄昭君亦适时地微微颔首,向司马子如投去一个饱含感激与敬重的微笑。
司马子如连称不敢,再次深深作揖,才在高欢的坚持下,缓缓落座于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席位。
侍立两旁的侍女们立刻行动起来,将温热醇香的美酒注入司马子如面前的金樽。琥珀色的琼浆在烛火映照下荡漾生辉,醉人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高欢亦已回到主位,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侍立的仆役、屏息静候的乐师,最后稳稳落在司马子如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厅堂内瞬间陷入一片庄严肃穆的寂静,仿佛连烛火跳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高欢双手捧起自己面前的玉杯,他脸上的笑容豪迈,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花厅:“来,子如兄!这第一杯酒,本王敬你!敬你慧眼如炬,洞悉忠奸,使我高氏一门免遭小人离间,骨肉重聚,家宅安宁!此功此德,当浮一大白!”他顿了顿,目光炯炯,仿佛有火焰在跳动,
“宴——开——!”